◎顏崑陽 圖◎王樂惟


我無罪,卻必須告解。


有些事,早已是個人生活的上古史了;然而,它們並沒有真正過去,只是貯藏在心庫底層,無意間偶爾就會被掏出來,騷動不安的靈魂。雖然,我無罪,卻必須告解!


夏日午後,烈陽灼亮得讓人厭惡。我蹲坐在大片蔗葉的斜蔭下,不夠專心地戍守眼前這塊稻田,必須隨時驅趕公然搶劫的鳥兒們,保護剛結穗的稻米。


我厭煩這樁工作,那時我才九歲,喜歡和一群孩子們打陀螺、玩彈珠或鬥蟋蟀。「不幫忙田裡的工作,哪來飯吃!」母親的訓斥,很多年後,當我開始自己挑下生活的重擔,才真正聽懂這簡單一句話的深沉重量。


當時候,我實在厭煩於看護田間作物,那讓我感覺像一具滿腦子遊戲卻被釘在原地不動的稻草人;而距離田園不到一百公尺,就是村裡唯一的戲院,正在上演著布袋戲,東南派與西北派的打鬥,究竟輸贏如何?


那天傍晚,我勇敢地拋棄稻草人的工作,撿了十幾分鐘的戲尾。散場時,我以麻雀在稻田中跳躍的腳步,隨著人潮走出戲院。母親臉色鐵青地握著一枝竹棍,「土豆種子被雞啄光啦!夭壽死囝仔!」昨日才撒種的土豆,明後天從雞屎裡,肯定怎麼也找不回來了!


始終沒有弄懂的問題


我「勇敢」地拋棄稻草人的工作,跑去撿戲尾;而中國國父孫中山曾經勇敢地勸導侵入翠亨村的強盜,教他們要好好做人;美國國父華盛頓勇敢地向父親招認自己砍倒了園子裡的櫻桃樹。他們和我都在蒙昧的童年呀!都做了「勇敢」的事呀!為什麼人們卻說:偉人啊!小小年紀就有一般孩子仰望不到頭頂的美德;而我的童年呢!快樂地走出戲院,吃飽母親的竹棍之後,想起這些掛滿小學課本的偉人畫像,幼稚的心靈竟然微微地感到羞慚與悲傷!


在那遙遠的童年,不管男男女女,不管才高八斗或才低一撮,我們都時常接受訓勉:應該立志做「偉人」!教室內、走廊上,尤其是腦海裡,都掛滿了一個個偉人的畫像:孔子、孟子,叫做「聖人」;他們都能消除欲望,擁抱天理;儘管肚子餓成乾癟的皮囊,節操卻必須保持無瑕的白玉。


文天祥、史可法,叫做「民族英雄」;他們對大一統的皇室絕對忠貞,不管皇帝多麼渾球,這條路的盡頭,就是壯烈的拋頭顱、灑熱血。


孫中山、蔣介石,叫做「偉大領袖」;他們全都是民族的救星,時代的舵手,能夠帶領百姓脫離水深火熱的日子;每個人都必須效忠他們、擁護他們,而且要經常從肺腑高呼「萬歲、萬萬歲」!


偉人的童年總是和我們這些愣頭呆腦的孩子不一樣。就說蔣介石吧!國語課本就告訴我們:小時候,他站在家門外不遠的小河邊,看到一條魚兒奮勇逆流而上,幾次被沖退下來,卻毫不氣餒,繼續往前衝,終於游到目的地。他頓悟了,不怕困難,終必成功!


我非常慚愧;童年的暑期,經常泡在村外的大圳溝中,一群野孩子歡天喜地打著水仗,有時也撈到不少魚蝦,可就從沒領悟過什麼道理!也不曾因而立志做出什麼偉大的事業。我們只是一群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世界有多大,雖然貧窮卻無憂無慮過著童年的孩子。或許,這就是我們成不了偉人的原因吧!


偉人也是「人」嗎?他們也懂得玩水的趣味嗎?這是童年時代,始終沒有弄懂的問題。不過,許多年後,我也頓悟了:快樂的人不一定偉大,偉大的人也不一定快樂。那時候,每當想起蔣介石所看到的那條魚兒,為什麼不快樂地順流而下,卻非要辛苦地逆流而上不可?對於這個問題,我始終感到非常疑惑!


等到我長大了,能用自己的腦筋思考,這才發現在人類的道德、宗教、政治裡,都有一種「造神工程」:當一個人夠得上「偉大」,或必須被塑造成「偉大」,就會有人為他捏製「神話」,諸如母親夢見青龍或白虎入懷,於是這個奇異的孩子便有了「非人」的童年。


如今,我已經抱了兒子。他,看來很有成為偉人的希望;我是不是應該搬到一處門前有條小河,後園種上一排櫻桃樹的屋子去住?我想,吾兒的童年也會有一些聰明而勇敢的神話吧!


蒙昧卻又彷彿若有光


我的童年早已成為沒有什麼神話的上古史,甚且幹了許多大人們眼中頑劣的勾當;雖然無罪,卻必須告解。


那一日午後,烈陽讓我焦躁起來,蔗葉斜蔭覆蓋著我蒙昧心靈中所隱藏的絲絲蠢動。眼前,裝進我視線的不是成群正在搶劫稻粒的麻雀,而是鄰田的一個大姊姊;她是嬸嬸的姪女,與我同樣在看護初結的稻穗。不知為什麼,她凹凸有致的身體像一只磁鐵,吸住我的眼睛。忽然,我瞥見她鑽進蔗叢中;蔗葉擋不住十分熠耀的太陽,我隱約看到她蹲踞著,如雪的圓臀在斑駁的光影中,是一幅從不曾看過的奇異圖像。剎那間,彷彿有一把鼓槌正在敲擊著我的心臟。


這幅奇異的圖像從此糾纏著我蒙昧卻又彷彿若有光的童年;會不會就是這幅圖像的騷動,讓我總喜歡玩鬧女生,握著一把芒花搔拂女生的脖子、抓著幾條蚯蚓塞進女生的衣服內……這是性啟蒙都會有的渾蛋行為嗎?然而,依照課本,那些聖人、英雄以及偉大的領袖們,童年想的、幹的卻都是諸如勸導強盜、觀看魚兒奮勇逆流而上的壯舉,好為自己將來的偉大預做準備。然而,他們未被揭露的幽微心靈中,究竟有沒有某些奇異的圖像,也曾糾纏著童年呢?


面對這些偉人的童年,我真像一隻只會撲蝴蝶、追皮球的小貓。那樣教人不堪的對比,能不讓我幼稚的心靈感到羞慚與悲傷嗎?雖然無罪,卻必須告解!


至今,每當想起已經過世多年的二弟,有一樁往事還是讓我覺得惴惴難安。那天傍晚,二弟跪在斜陽斑斕的屋簷下,父親揮著竹棍抽打在他上舉的屁股。他咬著牙,沒有哭出聲來。「還敢再偷零錢嗎!」父親也咬著牙,大聲喝斥。這是那個匱乏到三餐只有一鍋番薯籤飯、一盤鹹魚的童年,經常上演的庭訓景象。孩子每天的零用錢是一毛銅板,可以買到五顆糖球,卻只夠填塞欲望的縫隙。


偷拿櫥櫃抽屜中的銅板,二弟的前科遠超過我幾倍;但是,這回他真的冤枉,我心裡明白,卻在旁邊眼睜睜看著父親揮動的棍影、二弟咬到快要碎掉的牙齒,最終還是無法像華盛頓那般勇敢,誠實地招認:「錢是我偷的!」這雖然已是我的上古史,二弟也過世多年了;但是它並沒有真正過去,只是貯藏在心庫底層,時而騷動我不安的靈魂,我必須告解!


我不知道家庭富裕的華盛頓,他的童年每天能有多少零用錢?偉人是否從小就沒什麼欲望,不需要玩具、不需要糖果餅乾、不需要漫畫書?他想的總是每科考試一百分、學業成績全班第一名、操行只有記功而從不犯過、各種比賽都拿冠軍、獎狀貼滿家裡的牆壁、歷代偉人的畫像一幅接一幅釘在腦門上;而我窮苦的童年,卻怎麼只想偷取幾個銅板,好買玩具或零食呢!對照偉人誠實的美德,這能不讓我幼稚的心靈感到羞慚與悲傷嗎?雖然無罪,卻必須告解!但是,有時候卻也不免疑惑:究竟偉人的童年過得比較真實呢?還是我們這些凡人的童年過得比較真實?


「造神工程」的產物


我必須告解自己真的不夠勇敢,無法像國父那樣,當強盜闖進翠亨村,大人們都嚇得逃跑了;這個將來會成為「國父」的小孩竟然敢對一群凶神惡煞即席演講:「你們應該好好做人呀!」這真是讓人「心嚮往之而未能也」的神話;想到自己少年時期一樁刑警捉流氓的往事,就覺得愧對偉大的國父。某日午後,一個穿著藍色牛仔褲、黑色T恤的中年男人,緊握手槍,追逐一個赤膊上身、理著平頭的年輕壯漢。他們闖進我家蝸居的大雜院,就在門前幾尺的地方,中年男人將年輕壯漢撲倒在地,壓著他,用槍托擊打腦下後頸,同時向圍觀的群眾急喊:「我是刑警,他是流氓,幫我呀!你們快幫我呀!」我跟隨害怕的群眾後退幾步,午後刺眼的陽光穿過大雜院破敗的遮雨棚,那個刑警因為奮力、緊張、焦慮、憤怒而扭曲、脹紅的臉容,剎那間釘死在我的腦門上,幾十年剝除不掉。那時候,我十七歲,正就讀台北市一間成績優良的高中。


我無罪,卻必須告解,為著自己眼睜睜看著刑警捉拿流氓,卻不敢上前幫忙。很多年後,經常閱聽關於警察與流氓的新聞報導,逐漸有了一個疑問:當警察脫掉象徵法律權力的制服,如何從人性分辨他們與流氓的差別?假如大雜院那幕戲碼重演時,我要如何正確分辨這二個人的社會角色?然後,就像偉大的國父一樣,勇敢地幫忙捉住流氓,勸導他:「你應該好好做人呀!」


我的童年甚至少年,過得那樣平凡而真實,只知道做自己想做也會做的事;課本中那些偉人的畫像始終覺得遙不可及,「偉大」也只是高掛在燈塔頂端的標語;對著它,這輩子從仰望到遺忘,才逐漸明白:每個人的一生從初解人事的童年到拋離人事的卒日,不分聖凡賢愚,都只是不斷「覺今是而昨非」的漫長歷程。聖人、英雄、偉大領袖,他們「非人」的童年,都只是「造神工程」的產物。


我的童年,門前沒有小河,後園沒有櫻桃樹,也從來沒有強盜闖進村莊裡;除了一串雖然無罪,卻必須向這處處高牆厚壁的世界告解的劣行之外,沒有任何可資流傳的「神話」;但是,我忽然奇怪地想到,會不會百年之後,被誤做「偉人」,因而出現種種捏造的「神話」,將我的童年弄成「非人」的模樣!●


2011/10/3自由副刊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11/new/oct/3/today-article1.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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