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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題:從讀者到作者




一、像我這樣的讀者




(一)安於讀者身份的我




一直把創作當成遙不可及的夢想,安於我的讀者身份。




(二)閒散的閱讀方式




並非有計畫的以作家為單位進行研究,而是閒散的廣泛閱讀,也許這樣的閱讀方式,讓我進步緩慢,也進步有限,除了這個遺憾之外,我倒是很享受閱讀的樂趣。




(三)參加文藝講座




有時也去聽演講,曾經參加耕莘文教院、台師大人文與藝術欣賞課程,不過都是聽課居多,很少動筆寫作。




二、成為作者




(一)靜極思變




真安穩的生活讓我重拾作家夢想,報名阿盛寫作私淑班寫作班,開始我的創作之路。




(二)尋找創作題材




剛好當時正開始學潛水,有些潛水心路歷程和見聞,都還很新鮮,包括不會游泳、從小對水的恐懼、卻又對海洋生物的著迷、對海平面以下的未知世界好奇等等,於是嘗試著訂出一篇篇主題。




(三)我所遇到的貴人們




阿盛老師和一起上課的文學愛好者都是貴人,我從中受益良多。




(四)得獎與投稿




寫了一兩年,老師建議可以投文學獎試試看,展開一連串的投稿,慢慢開始得獎。




幾年下來累積不少文字,然後找出版社出書。




(五)出書




多年來的閱讀經驗默默在牽引著我的筆這樣寫那樣寫,成就一些篇章。




三、關於寫作的幾句名言




1從來沒有人為了讀書而讀書,只有在書中讀自己,在書中發現自己,或檢查自己。(羅曼羅蘭)




2你們要學習思考,然後再來寫作。(布瓦羅)十七世紀的新古典主義文學家




3沒有感情這個品質,任何筆調都不可能打動人心。(狄德羅)




作品導讀之一〈魚缸〉




阿盛老師常說文章無非寫的是人性、人情、人心,而我寫魚,其實是在寫對人的看法,對生活的看法。




作品導讀之二〈海田父女〉




父親討海為生,自己潛水休閒,因為親近海,而稍微瞭解父親,和寡言的父親有談話交集。




作者簡介:




讀人:薛好薰




:台灣師大畢




:現任新北市高中老師。




著有《海田父女》寶瓶出版社




得獎記錄:曾獲時報文學獎、台北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打狗文學獎、台北縣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宗教文學獎、大墩文學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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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田父女





夏天的島上受到颱風輪番侵襲,總是讓年幼的我開始為父親擔心,腦中浮現一幅漁船在汪洋中上下顛簸的畫面。我當時不知道,父親的遠洋漁船像海上的游牧者,走遍世界五大洲三大洋,逐魚群而遷徙,台灣的陰晴旱澇風吹雨打,和他漁船的所在地不見得同步。我在風雨狂嘯的夜晚瞎操心時,父親可能在非洲東岸的赤陽下揮汗處理捕撈上來的魚貨,粗略分類後,一箱箱送進急速冷凍艙,等船艙滿載便駛進異國的港口;而朗朗晴日午後,我和玩伴在庭前蟬聲輪噪的黃槿樹下,玩著丟沙包或扮家家酒時,父親可能正在大西洋中隨著掀天惡浪載浮載沈,披著雨衣、踉蹌著腳步、勾著身子從船頭到船尾,勉強睜開被風雨吹迷的眼,將甲板上機械箱籠防水布綁縛更牢靠些,精神緊繃地度過地獄一般又漆黑又濕冷的黯夜。





我的擔憂隔著遙遠的海陸而變得模糊焦距。





回憶小時候給父親寄家書,總是幾幀照片加上一卷錄音帶,四個小孩輪流報告:我是誰誰誰,讀幾年級,長多少公分,考試保持前矛,並保證會再更努力,末了實在想不出還可以說什麼,便唱幾支母親忙完一天的工作與家事後,在所有小孩上床臨睡前,喃喃輕唱的安平追想曲、青蚵嫂、補破網、港都夜雨…,姊姊唱完換弟弟唱,無知地把悲苦的歌謠當成兒歌。最後錄音帶交給母親,接下來連著幾晚,在迷迷糊糊睡夢中,總有斷斷續續的按切錄音機鍵鈕聲,像縈繞不去的飛蚊,讓我輾轉不能安眠。我們從來不知道她對著錄音機傾吐了什麼。有一次我背著母親偷偷倒帶,聽聽母親究竟錄了什麼,結果大失所望。母親沒有稱讚我考試終於拿了第一名,只有說家裡都平安,自己在外一切要小心,接著是一大段錄音帶空轉的靜默





直至上高中,才從地理課知道養殖漁業、沿岸、近海、遠洋捕撈,也知道赤道無風帶、颱風形成、黑潮、親潮、大西洋暖流、世界幾大魚場…,不知為何,地理課所介紹的農業經濟永遠比海洋漁業來得詳細,我們可以得知遙遠的歐洲地中海型農業生產的小麥、大麥、橄欖、無花果、葡萄,知道南美洲的熱帶栽培業生產的咖啡、可可、油棕、橡膠,但是對於那片父親的拖網與繩釣漁船來回耕犁的汪洋海田,彷彿仍是人類經濟型態研究尚未開墾的荒原,紀錄的絕少,生活上距離父親那樣遙遠,我也只能靠著這些粗淺的知識才能貼近父親的生活,在課本罕有的漁船圖片中,困難地回憶他身上洗不淨的油污魚腥味。





父親一向木訥,寄回家的信沒有隻字半語,永遠只有照片,甚至連照片也不多。母親將所有照片整齊地排列在父親專屬的相簿上,那一幀幀照片背景多半是在船上穿著工作服,過長的頭髮被海風吹得凌亂,髒污頭臉密佈鬍渣,咧開嘴大笑,手上夾著一根煙;或者是在駕駛艙內,父親手握著船舵,被烈陽曬得炭紅的臉上在陰暗的光線下看不出表情,只有眼睛明亮如星光;也有端坐在甲板上,脖子上圈圍著一塊看不出原色沾著油污的布,歪側著頭讓別人理髮,眼睛斜睨著鏡頭;也有父親手持細長魚刀跨坐大魚上,一副躊躇滿志…。我懷疑父親是否曾經在意烙印在我們腦中的是怎樣的形象?這般不修邊幅該需要多少豪邁與自信。有一張特殊的照片,是父親從聖馬丁港口寄來,擁著一位豐滿體態棕亮膚色的女子開懷嘿笑。在那樣淳樸的年代,即使是夫妻拍照,也不會有任何親暱舉動,更何況勾肩搭背。我擔心地問母親,會不會吃醋?母親看出父親戲謔的詭計,只輕哼一聲。





    我曾不明白那一句輕哼代表什麼意思,幾經人事後慢慢懂得,是粗礪的生活把父母親的敏感與猜想磨鈍,在彼此瞭解信任之後,轉而向對方開無傷大雅的玩笑。





已然習慣父親長期缺席,除了風雨交作的非常時刻我才會想起他,不習慣的,反而是他每隔一二甚或二三年才回家的日子。父親不知道如何和小孩相處,他可以在魚群大出時不眠不休加班,疲累到極點,完全無視一旁機械艙的震耳欲聾,一沾上床便酣然入眠,卻受不了回到家中睡覺時,我們在一旁忘情玩樂的喧鬧
;可以和翻天覆地的狂浪風雨頑強作戰,卻受不了小孩陰晴不定的和好與爭執;他可以忍受海上的孤獨與思念,卻受不了妻小圍繞時的溫馨與繁瑣。隨著在岸上的日子越來越久,父親越來越煩躁,像離水的魚渴求一片寬闊海洋,魚身左旋右轉,尾鰭狂亂拍打橫掃,他挑剔母親,只要一個小孩犯錯便全部連坐,家中經常籠罩著蘊蓄雷電風雨的熱帶低氣壓,尤其在我們步入青春期時,這樣的衝突越形嚴重。父親不在的日子,母親給予我們絕對的自由,我們也相對地獨立與自律,雖然貪玩,卻也沒變成漁村裡終日結黨成群的野孩子。但一切在父親眼中卻仍覺得散漫,甚至怪罪母親過於放縱,於是處處干預家中早就形成的常軌與平衡。不知當時的父親有何想法?他割離親情,靠著勞力汗水青春,忍受在外的苦寂,默默撐起這個家,回到家中卻無可置喙之地,像個多餘的外來者,渾身彆扭不自在。





終於等到船公司召回已輪休幾個月的船員時,他毫無遲疑打包幾件換洗衣物,背上藍白相間的帆布袋再次遠行,我彷彿可以聽到他離開陸地回到熟悉的搖晃不定船上時,長長吁吐了一口氣,我們也是。





考上台北的大學是輪到我離家的開始。正巧當時父親在家,他載著我及大小行李開夜車北上,趕赴白天的新生報到。一路上我睡睡醒醒,偶而聞到父親搖下車窗抽煙,煙霧隨風灌竄進來的味道。車開進台北時已破曉,街道猶未完全甦醒,路燈在黑夜與白日的交替中還盡職地濛亮著。冷清的街道不知為何給我莫名的感傷,來到大都會是我企盼已久的,像一條原本躲藏在珊瑚毒刺絲胞保護下的幼魚長成了,便獨自展開冒險生活一般,我就要游入人海,前路水深波浪闊,我能否避開網羅暗流縱浪其間?父親見過大風大浪,連漁船觸礁下沉、棄船逃生獲救的險境都遇過,但是對於我將要獨自面對的未來,他還是無法陪伴,和往常一樣。父親顯然不曾意會到我離家的時刻竟然這樣快到來,不就幾次出海轉了幾回太平洋印度洋而已嗎?時光作手像變魔術般,在他每一次返家時秀出戲法,兒女更大了一些,妻子更老了一些。毫無心理準備的他越形木訥,我想母親如果在場,定會藉機和室友攀談,或許會叮嚀大家在外要彼此照顧,但父親只是沉默地幫我將行李大致歸位,又無言地陪著逛逛學校附近了解環境,最後臨走時,只口拙地叮嚀一句:「自己要小心。」





也許是從小獨立慣了,或者是來自父親的遺傳,自己在外生活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與凶險。當我在偌大的台北盆地日夜穿梭,像優游大海的小魚般得其所哉,於是,我開始揣摩父親的心思,家與親情對父親而言似乎僅僅是偶爾的需要,只要足以支撐他在外冒險奮鬥時有個可以遙想的溫馨基地就夠了,他不喜歡黏膩的感覺,那會使他備受桎梏無法自由呼吸,以前祖父母就無法管束他逃學逃家,一旦自己有了家,上遠洋漁船似乎是很理所當然的翹家方式,可以邊工作邊浪游各大洲的港口。或者是,父親有稜有角的個性,使他無法適應陸地翻覆變化的人事風雲,海象的險惡至少是看得見的,可以選擇避開或迎對。





究竟是何種原因促使父親決定靠海為生,我從未向父親求證過,只是我也不知不覺中做了類似的舉動,選填了離家遠遠的大學就讀,畢業後也「不小心」找到北部的工作,工作幾年就順勢定居了下來,像洄游的魚,只在冬季夏季佳節依時序返鄉報到,補給足親情食糧,囤積在人海潛泳的能量。





海水的鹹苦與濕黏浸漬父親每一吋肌膚,轉而流淌在我的血液中,父親在海上討生活,恐懼水的我竟在成年後偶然的機緣下,克服心理障礙學會潛水,深入海平面下欣賞這爿生養我的海洋。說來慚愧,身為漁人子女,我只認得餐桌上的吳郭魚、虱目魚、白帶魚。從小生在旗津海邊,及長搬遷到茄萣,依然緊鄰大海,卻不曾學會游泳,最親近海的方式,頂多是捲起褲管踩踏一波波翻湧上岸的浪沫,因為漁村裡太多本地孩童或外來遊客戲水喪生的悲劇,母親已經牽懸一顆心在千百海哩外,脆弱得不堪再割裂,於是下了禁令,不准私自去海邊。但是這禁令只有我和姊姊謹守,並且過分認真遵守而成了恐水的旱鴨子。而兩個弟弟倒是在母親不知情的時候,蒙老天爺的垂憐看護,大弟帶著小弟,偷偷練就浪裏嬉遊的本領。相較弟弟童年的遊歷,我蟄伏的冒險基因直到成年後才得以醒覺。學會潛水之後在海面下欣賞魚,和父親捕魚截然不同,父親所求的只是一家溫飽,而我則在溫飽成長之後開始謙卑俯首,欣賞與感激這片婆娑海洋。





因著潛水,每次回家時和退休寡言的父親有了話題,二人指認著魚類圖鑑,魚的俗名學名、大小習性、多寡價錢,我潛水所見色彩斑斕的熱帶魚,是父親眼中不小心捕獲的下雜魚,而父親主要捕撈的鮪魚旗魚卻是在珊瑚礁難得一見的洄游魚類,饒是如此,父親試圖讓我了解海上作業程序,以有限的字眼及手勢比畫形容這些魚類的特徵。有次還興沖沖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帶我去前鎮漁港看遠洋漁船卸貨,那一尾尾凍得霜白硬梆梆的魚從船上勾卸下來砸地有聲,只見魚形,在分類學上細微的紋理鰭鱗特徵並不明顯。我有些失望,然而父親眼中又回復許久不見的神采,一一道說這是急速冷凍可以當沙西米的鮪魚、那是割了劍唇的旗魚…,彷彿又回到海上漂泊的當年。





父親不時透露對潛水安全性的擔心,正如我小時候擔憂他一般。他說起有些潛水者受雇幫漁船刮除船底滋生過度影響船速的藤壺貝殼,長期下來,未到老年便有頭痛的毛病,而父親知道我本來就有偏頭痛的宿疾,他不只一次問及水壓及水溫是否影響頭痛更劇。我說,潛水時會戴上防寒的背心頭套來保暖。





父親知道阻擋不了我。





有時,當我乘坐小船往外海的潛點,遇到稍大的風浪便暈吐得胃液膽汁幾乎乾涸,渾身軟綿無力,就不禁想起父親從陸地到海上,是暈眩多久、嘔吐了多久,才脫胎換骨成履風險如平地;有時,夜潛結束後,望著黑黯海上滿天垂照的熠耀星光,而當年,無數個海上的漫漫長夜,父親叼著被海風快速吹燃的煙,瞇著眼聽寂靜中一波波扣打船舷的細浪,心裡想的是什麼?當我在能見度低的海中茫然四顧,投射出的手電筒光束被一片乳白的浮游微粒返照回來,只能全心倚靠指北針與電腦錶尋回歸路,我想像父親的船被濃濃海霧圈擁,從船首見不到船尾,從甲板見不到水面船駛過後飛濺的白浪,讓慣於遠眺海天一線的父親在濃霧張起的白幕中,彷彿看到遙遠家中熟悉的大大小小身影,彼時是否也會響起一陣示警的汽笛,把他的思緒拉回後,兀自在父親耳際嗚嗚地迴蕩。





有一次,在海中漫游,玩賞珊瑚礁熙來攘往的熱帶魚、搖曳的海葵,不經意擡頭,看見水面上作業的舢舨,船影隨浪起伏隱隱地觸動我,那是一種我從未想過的仰視父親的角度。





或許我從未真正了解父親,忽略父親年少時也曾有過流浪與漂泊的夢想,曾經擁有一股蕞爾小島無法拘禁得住的奔放熱情,像所有年輕人一樣。幼年的我隱然以父親為偶像,炫耀地向玩伴展示父親收藏的大小貝殼,常不自覺吹噓父親的冒險與見聞,彷彿他不是勞苦工作的水手,而是英勇俠義的海盜。成年後的我雖然也嚮往曳航在浩瀚海天中的生活,終究也沒有如同父親那般豪情,經過一個又一個港口,每個短暫的終點都是另一個航程的起點,毫不戀棧勾留。





聽父親聊起衛星導航與航照未普及前,漁船須依循著航海圖、羅盤、太陽、星象在一片汪洋中航行,在東經西經幾度下網,南緯北緯幾度拋鈎,頗為新奇,一個只有地球刻度卻泯然無國界的遼闊海天似乎就鋪展在眼前。我能懂得放眼島外大千世界而不僅僅以俯視腳下這塊土地為自足,應該是從小開始,父親的船就載著我的想像與懸念越海渡洋。父親花大半輩子見識了海面有多寬廣,而今,是該輪到我往下試探大海的深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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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缸





辦公室養著小小魚缸,魚是同事給的,水草也是,還附贈魚飼料。她興沖沖趕在下班前佈置好迷你魚缸時,才發現那天是結婚紀念日。





OA的辦公桌擋住所有的窺探,別人以為她像往常低頭一逕地忙,不知道她呆看魚的時間比看公文多,而視線在透明的魚缸中渙散失焦又比看魚的時候多。





魚真的太小了,連小顆粒的餌料都吞不下又吐出來,她必須捏了如指甲根的月牙形般的份量,再細細研磨餵食。隱隱的腥味一直刺激她敏感的鼻竇,不明白那麼小的魚為何如此貪腥,她告訴自己,反正久了,嗅覺也像其他感官一樣會麻痺的。





餵養了幾日,發現魚不吃東西時還是喳呼喳呼不停,她想起小時候所看到的海中圖畫,魚一喳呼不都有氣泡嗎?原來那都是執筆者的想像,否則整座海洋不就像鎮日鼎沸的藍鍋子了?她就記憶別人的錯誤想像,認了真。真是這樣也倒好,她在家中也像魚喜歡自顧自無聲喳呼,如果有那麼多夢幻的五彩氣泡熱鬧填滿那個清冷的空間,也許還可以增加點人氣,證明還有個活體在其中晃悠。





同事告訴她那是孔雀魚,很好養,長大後公孔雀有漂亮的尾巴,母孔雀較平凡黯淡,肚子較圓。她瞄了一眼自己的癟肚子,想著每天在外游竄的另一半,回到家便收起艷張的尾鰭,她幾乎忘記也曾經為之迷眩過。接下來同事傳授的飼養方法,只斷斷續續傳入她耳中:經常餵食可以長得快、…清理吃剩的餌料與排泄、避免拍打驚嚇魚…,一邊答應點頭,一邊疑惑自己的能力,對別人輕而易舉的事,對她而言卻要掏盡所能拼搏,但,總是像受了詛咒一般,終究只落得空期待一場,她卻還是繼續沮喪繼續賭氣一試,再試。畢竟,從獨坐面對一桌冷涼的菜發呆,到最後爐灶生塵,至今她也還沒成功把自己養死。





魚缸小,但仔魚更小,一長條水草浮懸其中還有餘裕,魚寂寥穿梭其中,一雙雙眼睛望向她喁喁唇語,像渴求什麼。於是,她放了可愛的陶偶裝飾造景,小魚果然好奇繞著陶偶上下刺探,啄吻磨蹭。同事來探她養得如何,見了陶偶連呼不可,這個封閉的小天地,東西放久了會長青苔,就可惜了陶偶。她說這樣啊。心中掂量,是保持空蕩蕩清冷的魚缸可惜,還是任陶偶一天一天點染墨綠老苔可惜。最後,決定把陶偶留著,她非常清楚擁有東西又失去的況味,曾有人應允要和她攜手慢慢變老,後來,那手抹去了所有承諾,慢慢抽離。所以,就讓陶偶在魚的眼前一起接受時間的幻變,即使是一具不動不言語的陶偶。相較之下,連個沉默的身影她都難得擁有。





除此之外,她的魚缸很陽春,沒有燈光照明、沒有打氣的幫浦,就可以自給自足,而且,水草滋長得比小魚快多了,就像悶悶的情緒總不召自來,迅速塞滿她的腦子她的屋子,而細心照料的愉悅回憶像小魚苗,反倒孱弱隱匿在擁擠的煩悶中。所以隔一陣子總要挑剪水草,恢復缸內應有的清爽空間,讓眼睛不費力隨著小魚泳動,而不是滿眼慘綠。原本也要來了些清潔蝦,可以清理底層沙縫中的飼料,但不知為何蝦子總養不活,每天二隻三隻地,相繼變紅,翻肚死亡。這魚缸定有她看不見的髒汙,讓清潔蝦賠了性命也不堪負荷,反而豆丁大的仔魚平安無事,看來魚又沒有她想像中的脆弱。所以,她淪為清潔婦了。





但是,她想當的其實是這魚缸的上帝,她讓它沒有光,於是就沒有光,她讓它潔淨就潔淨,讓它富足就富足,將來可預見的雌雄相逐,或淪落為污濁鬧飢荒,也在她的設計中。如果這樣,她不免聯想,自己困處在一間形同放大的不透明乾涸魚缸,看不見外面世界的流轉,只能往來踱遍每個角落,無止境的等待、失望,是否也可以歸柢於神,是祂袖手不管,而不是她的問題呢?





幾個星期之後,小魚似乎認得她,一在辦公桌前落座,魚們便靠近魚缸壁,向著她來來回回興奮地搖尾,神情像極將隨主人出門溜達的狗,她有被需要的感覺,陌生已久的感覺,幾乎令她泫然。取出餌料研磨,慢慢灑,讓魚搶食,動作快了,餌料便下沉,不知道魚是懶得或不懂得下去追,只顧守候丟在水面的。餵食結束後,牠們便到底層,這裡啄那裡啄,最後還是留下大部分的飼料。不新鮮的食物便是廢物,不值得一顧,小魚看來很清楚取捨。只是,她每每一陣忙碌之後擡起頭,牠們又靠上來搖尾了。如此飢渴。同事說多餵食長得快,餵得少便像她一樣清矍,其實同事都不知道她也是飢渴的,只是很久沒有人餵食,她竟忘記吞嚥新鮮食物是什麼滋味,失去胃口失去味覺,只對沉積已久霉爛腐臭的食物哀悼,自虐地撿拾吞嚥。





比起以往忐忑枯坐,或像魚一樣不知為了什麼在屋裡茫茫巡游,如今因掛念辦公室的魚,週休的日子遂顯得平順滑溜。她花了很多時間想像闃寂無人的辦公室,小魚偷偷褪下魚衣,翻越出水缸,暫時幻化成人形,彷彿嚮往人間情樂的頑皮精靈學著人類假裝忙碌,吵吵嚷嚷了二天假期。等到星期一,第一聲開啟辦公室的鑰匙喀啦響起,門被推開之前,一鬨而散溜回水缸紛亂披回魚衣,留下魚缸邊幾滴可疑的水珠。她知道的。因為自己也曾是在月夜下幽幽吟唱的美人魚,高歌對未來的嚮往,如此自信決絕,以優游四海靈動的尾鰭換上雙腳,迫不及待攀上了婚姻的石岸,之後,才愕然發現礁岩嶙峋,她像踩踏在煉獄刀山般,走得一步履一血痕。現實又是貧瘠的沙漠,迅速吸乾她的幻想清泉,只剩皮膚上水分蒸發後現形的鹽粒,醃漬著她。於是,漸漸地喑啞。而聲如老鴰受苦難的她在陽光下,竟荒謬地予人晶光閃爍的錯覺。差別在,她不像小魚,這不是一場酣樂的假期,而且無奈的是,也變不回去魚身了。





所以,她眼中經常蓄著二池水,家裡變得濕意凝重,她像小說中的人物在潮濕的空氣游泳般,載浮載沉地泅泳,嗆水狂咳。被自己的淚。





生活中只剩下那一缸魚可以期待,與被期待。同事很老經驗地淡然交代令她不放心,於是上網路搜尋,詳盡的文字敘述讓她有想像的藍圖。才知道專業養魚者是將公魚和母魚分開飼養,公魚省卻了追逐母魚的時間才能專心長得快又漂亮。這做法純然超出她的理解,難道母魚反而成了公魚發展華麗孔雀尾鰭的羈絆了嗎?公魚未完成繁殖天命之前才會努力求變求炫,之後呢?生命原慾和自我完成竟是如此扞格牴觸。而母魚是毫無選擇的了,只有被選擇。





她帶著異樣情緒再看魚缸,小小的魚性徵就很明顯,體型較修長的是公的,雖然公魚將來用以媚惑異性的色彩尚未出現,然而已經被上帝分配好了角色。對此,她還知道有些種類的魚叛逆得推翻上帝的意志,靠自己的努力來決定雄雌,只要長得夠大,就有機會在一夫多妻的父系社會稱王,或在一妻多夫母系中稱后。她突發奇想,這樣一來,魚該怎麼稱呼牠的配偶們,這是我的另一半,嗯,五分之一的另一半?或者,妻妾面首眾多的帝后就這樣介紹:這是我n分之一的另一半,而且是最受寵愛、體型最大的,在我死後即將翻轉性別取代我?





所有配偶挨挨擠擠的加總,等於天平另一端一隻鰭鱗絢麗顧盼自得的砝碼。雌雄從來沒有一對一的平衡過吧!有機會翻轉性別成為帝后的話,多半也會忘卻自己曾為n分之一的卑微,與痛。





也許她該飼養雌雄同體的海蛞蝓,小魚缸夠二隻海蛞蝓蠕行一輩子,就讓牠們誤以為在茫茫的大海中相遇,接近時慢慢地,離開也慢慢地,其中只短暫拉起右手接合器,交換彼此的精卵,就像所有初相識的戀人熱切交換前半生的坎坷,沒有後續的章節,沒有日久的變奏就分道揚鑣,多好。每個人最終都是回到自己,孤獨且自足。





但即使雌雄同體也太依賴另一組精卵基因,她想,最最簡便的方式是無性生殖,像海星之類的,她也將自己切割,如果竟能複製自己和自己作伴,那就太完美了。





亮閃閃的,眼前魚身鮮潔,像縮小的彎刀,閃刺她的眼。





她彷彿明白了,囚禁她的不是魚缸,是過度的想望。





她決定換回庋藏已久的尾鰭,奮力地搧動,游向朝她招手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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