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芳心曲

             （周志建。諮商心理博士。呂旭立基金會諮商心理師。）

如果你有一個讓你辛苦的老婆（或丈夫），恭喜你，你將有機會成為一個哲學家。

這是聽來的笑話。一位年輕人跑去問蘇格拉底，他到底該不該結婚？他希望這位偉大的哲學家給他意見。蘇格拉底當場毫不考慮的跟他說：「你該結婚。」年輕人納悶，問為什麼？蘇格拉底告訴他，「如果你幸運，娶了一個好脾氣的老婆、婚姻幸福美滿，你當然應該結婚、是嗎？」。「可是…」年輕人想問的是另一種結果。不等年輕人發問，蘇格拉底繼續說，「如果不幸，你娶了一個脾氣暴躁的老婆，那也沒關係，你將有可能變成一個偉大的哲學家，就像我一樣。那也不錯、不是嗎？」

這是一個笑話，聽聽就好，可別因為這樣、跑去結婚。

配偶可以選擇，要不要跟她結婚、由得你自己作主，不滿意還可以離。但是我們的父母卻是無從選擇。我們是被決定的。我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父親或母親。這更無奈，也是更大的修行。

如果你有一個從小疼愛你、關心你、對你無條件付出的父母，恭喜你，你很幸運，請珍惜這份幸運。不是每個人都是如此幸運的。請相信。

如果不幸，你的父親（或母親）冷漠、疏離、缺乏情感，無法滿足你對愛的需求，那麼，請別洩氣，就算你不能成為哲學家，你也有可能成為心理學家或治療師。據說、人本大師Maslow有一個冷漠殘酷的母親，小時候有一天他放學回家，他發現母親把他養的兩隻小貓給淹死了，叫小小的Maslow傷心欲絕。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如此，長大以後，他理解到：愛與同理心對一個人人格發展的重要，於是發展出無條件關懷的人本學派。

不只如此。美國當代有名的治療師Yalom，他的小說裡，無處不在透露自己與母親的糾纏關係。或許因為從小得不到母親該有的關懷與肯定，所以他成為一個人際取向的心理動力治療師（他也很人本）。有一天、他赫然發現，原來自己一輩子的努力，其實潛意識裡、都是為了「證明」自己給母親看、骨子裡還在期待得到母親的認同與肯定。這個發現，叫他心驚。有一個叫人辛苦的母親，或許也是禮物吧。哈。

我的母親也是叫人辛苦的人。她自己也活的很辛苦。

她出生在一個重男輕女的農業社會，小學二年級開始、就被迫輟學、每天擔著重重的菜籃、走長長的路到市場賣菜。她生活在一個匱乏的大家庭（缺乏食物、缺乏愛）。她每天工作、被貶抑、被嚴重物化、工具化，從小心裡出現一個大洞。匱乏的不得了。生存焦慮如同鬼影子一般，一輩子跟著她。她不快樂，確切的說，一輩子沒快樂過。不管她擁有的再多，都不夠。心理那個洞、永遠填不滿。

母親活得很辛苦，但有這樣的母親，也絕對是一件辛苦的事。

我也很想去跟別人說，我有一位慈祥、溫柔、有愛心的母親，但可惜、事實不是如此，剛好相反。我的母親脾氣暴躁、貪婪、重視金錢、待人刻薄，很少笑、幾乎都是批評的負向情緒。相信我，沒有人會想要這樣說自己的母親的（承認這件事是很痛苦的，明白的請舉手）。這是事實，不是批判。

我可以舉一千、一萬個例子（從小到大），去證明我母親是一個怎樣的人，但我不想。夠了。證明了又怎樣？抱怨不能解決問題，抱怨也不能幫我脫離她是我母親的事實。往好處想：或許、也因為有這樣的母親，所以讓我今天成為一位心理師，而且是敘事取向的人本心理諮商師也不一定。

做敘事十多年，反覆說著自己的故事、母親的故事，我在自我療癒。進入母親的成長「脈絡」，叫我比較可以同理她的苦與匱乏。但這樣的理解，不代表她內在的「洞」可以被填滿，也不代表她會有什麼改變。別傻了。說故事，是在幫助我理解她、同理她，讓我長出慈悲心、於是我心中的怨與苦，得以漸漸消融。這就是故事的療癒。如此而已。但光要這樣，唉、也不容易。

我發現，要同理這樣的父母也是艱難的。所以、請千萬別跟自己（或別人）說：「天下無不是的父母，你要體諒父母的辛苦。」這類高調理性的話，一點幫助也沒有，只會叫人陷入更大的痛苦與內疚。情緒跨不過去，愛就出不來。這是人性、也是真理。這幾年，透過敘事與靈性的修持，我漸漸明白，如果我要有能力同理我的父母，給出寬容與愛，那麼、我得先「同理自己」、先愛自己。

「同理自己、愛自己」的意思是，我們得先疼惜自己內在那個受傷、匱乏的小孩。透過說故事，把他「認」回來，並重新養育他。我們得先接受自己受傷的「事實」、先療癒自己，才有可能療癒他人。

最近我母親脾氣鬧的凶，二姊是照顧她的人，已經被她攪的痛苦不堪。我很幸運、在台北工作，可以名正言順的「逃」開她。其實、我已經逃了二十年。逃家的孩子，其實是為了「保護」自己。這句話，有逃家經驗的人，一定懂。

我呢？雖然是心理師，但面對自己的母親，依然束手無策。千萬別想改變你的家人。這是妄想，也是我的經驗。我有血淋淋的教訓，我也曾自以為是，想要改變母親，但是最後的下場總是無功而返、失望、更痛苦。這痛苦是自找的。最後，在零極限與托勒的靈性教誨裡，我學會「臣服」。意思是：接受我的母親「就是這樣」。

臣服、接受，說的簡單，其實不容易，那是「修行」。這個修行、一點都不高調。它切切實實地、落實在每天的人際互動裡。

現在家裡，可以跟母親好好說話，維持不錯關係的人，大概只剩下我。我平時有空就打電話關心她，一個月抽空回去看母親一次，這是我所能做的極限。或許、也因為這樣的距離，讓我比較有能量，去包容母親的一切、包括壞脾氣。

中秋節前夕，二姊跟我通電話，講到母親最近又「發作」了，很整人。她說到傷心流眼淚。我很不忍、很心疼。還好二姊有上帝的信仰與依靠，不然對母親服侍的耐心與愛、早就用光了。

在這個「戰國時期」，我猶豫著中秋節要不要回家？我的心、不想回去。它依然想保護我。

但有一個我，它叫「勇氣」，它想回去，它想回去好好跟母親說說話，說真心話。

以前，我回家的模式是：坐高鐵回家吃飯，當天來回。回家、母親會滷我喜歡的吃的滷蛋與素雞，然後、茶几餐桌上，我邊吃著飯，邊努力找話題跟她聊天，（像是問候她身體等老掉牙的話），最後話題聊光了，沈默。吃完飯、打包滷蛋。離開前、我會再塞一些錢給她（母親會演戲推說不要，但一下子就會塞進她的口袋裡。）。給完錢，我責任已了。然後、搭高鐵、回家。鬆一口氣。

這個模式已經行之多年，它很安全，也很乏味。這樣的回家模式，表淺、但卻是我跟她連結的方式。藉此、我盡了做子女的責任。

今年，我不想。

中秋佳節，別人家一家團聚、吃烤肉，和樂融融，我何嘗不想。但人生就是這樣，不是你想要的，就能得到。

今年，我想跟母親有「更真實」的關係。

說真話，是關係的一種「靠近」。「關係花園」書裡提到：「如果每個人能在關係裡做自己，才是創造真正的親密關係。」我想也是。

中秋前夕，坐高鐵回家。餐桌前，一樣的滷蛋、母親一樣的表情（就是面無表情），但對話不一樣了。等她抱怨完後，我開始說實話了。我說我知道她心裡有一個洞、想要被填滿，但我們子女心裡也有一個洞，也需要被填滿，我們需要母愛。我讓她知道：她有多難伺候、她有多不體貼、不知足、不知感恩。最後、我告訴媽，二姊最近身體也不好，懇求她可以多關心她的孩子，而不是只關心她自己。

含著眼淚、我幾乎是用懇求的語氣，求她內在能多一點慈悲與關愛，祈求她能站上「母親」的位置，好好扮演一個有慈愛的好母親。這是所有孩子，一輩子的期待。

母親不說話，表情凝重。最後說她頭疼，然後、逃回房間了。

回台北的高鐵上，我問自己，今天為什麼要跟母親說這些心底的「真心話」？

然後、我的心回答說：「因為，我想要靠近我的母親。」、「因為，我不想在活在一個虛假的關係裡。」、「因為，我想要一個有感情、有溫度的母親。」

過去的安全模式，不會有衝突，可以維持「表面的和諧」，我也可以這樣過一輩子（如同許多的家庭）。但我不想。

打破。最近在讀一本好書「破碎重生」，它給我一個靈感。如果舊模式不打破，關係就不可能「重生」。我孤注一擲。我不想我媽以後進了棺材，依然活在虛假裡、一輩子都無法真正聽見子女的心聲。雖然這樣的真實，叫人難受、頭疼、想逃...。

隔天，我給母親打電話、沒人接。晚上聽二姊說，她又開始鬧了。

失敗。我第一個湧上的感覺是：我給母親說實話的結果、失敗。她依然沒聽進去。一股熟悉的挫折再度湧上。然後、一下子，我被波濤洶湧的失望給淹沒了。

隔天、早上醒來，靜心裡，我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有時後、我們必須讓內心那個「完美的母親」死掉，如此、我們才能繼續在艱困的現實中、讓自己活下去。

是的。每個孩子內心裡、都存在一個「完美母親」的期待，其實、這個母親、從不曾出現過、也不存在。但是、我們的期待，卻一天沒消失過。我們依然期盼、我們的母親有一天會變好、會成為我們心目中理想的母親。對這個期待、孩子很執著、永不放棄。

因為不放棄、所以苦。

於是，我突然明白：這次回家去跟母親「懇談」，不只是想以真實自我身份去靠近她，其實、我也想召回我內在那個「理想的母親」。

幻相再度破滅。

果然「破碎重生」。

雖然懇談失敗，但這件事還是有價值的。起碼、它也打破了母子間表面虛假的應對模式。我喜歡這樣真實的自己。同時，它再度打破我的「幻相」。現在、我終於撤徹底底的明白：我心中渴望的那個理想、完美的母親，過去、現在、從來不曾存在過。未來，或許也不會。

2011下半年相關的敘事工作坊：

◎重寫家庭故事---敘事家族療癒實務工作坊

n       日期：100年10月22、23日(週六、日，上午9：00---下午4：30，共12小時。）

n       主辦單位：華人心理治療研究發展基金會

n       適合對象：心理師或心理相關的助人工作者、或一般大眾皆宜。

n       報名方式： 02-23923528。或E-mail: service@tip.org.tw

n       人數：只招收20人。額滿不收，欲報名請速。

 ◎敘事、隱喻的柔性療癒---敘事靈性工作坊

n       日期：100年11月12、13日。（增開、第二梯次）

（週六、日，上午9：00---下午4：30，共12小時。）

n       主辦單位：台中 張 老師（教育學苑）。

n     適合對象：一般大眾、心理師、與諮商有關的助人工作者皆可。

n    報名方式：04-22033050

◎後現代的柔性療癒---敘事、隱喻靈性工作坊

n       日期：台北場－100年12月3、4日。

高雄場－100年11月19、20日。

（週六、日，上午9：30---下午5：00，共12小時。）

n       主辦單位：呂旭立基金會。

n     適合對象：一般大眾、心理師、與心理有關的助人工作者皆可。

n    報名方式：台北：02-23639425轉22。高雄：07-3311676轉17